

人物特写的角度,会从我们自己的个性和兴趣中自然生发出来。然而,我们却一定要始终聚焦于对象。当我着手做一个人物特写,我会提醒自己四件事:
一、你的对象和你一样复杂
对记者来说,很容易在自己的故事中描绘出一个单向度的人物,特别是当记者们只关注他们的官方身份如士兵、市长、受害人、强盗时。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我会想到自己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也会努力让自己记住别人也同样如此。这使得我避免了情绪化和简单化。
每个人都有阴暗面,对阴暗面的审视给人物特写增加了复杂性。探讨一个具体的人的阴暗面也许并不合适,但是我可以经常探讨环境的阴暗面。我曾经写过一个死于伊拉克的美国士兵。那个人物特写并不适合让我去探讨,比如,他对色情文学的癖好,但是我通过他的家人来探讨阴暗面。他们都反战,也讨厌他被当作英雄来膜拜,但他们爱自己的儿子。这篇特写的张力都围绕着他的父母,而不是那个死去的士兵。
二、你的对象背负着和你一样沉重的负担
早上七点半,周围静悄悄地,你孤身一人开车上班时,是哪一件事在折磨着你?每次遇到可能要写的人,都要记住,那个人要面对和你相似的境况。在人物特写中这些境况可能不会写到,但是作者必须寻找到他的痛苦,去理解他或她。
三、你的对象有所求。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有所求的主角,而且必须经历各种各样的障碍才能最终得到它。每一个精彩的故事,每一篇出色的特写,都是一种寻求。这种寻求可能很简单:为了摆脱无聊,追到一个姑娘,赢钱,自我救赎,或者是报复什么。
我最近做了一个25岁士兵的人物特写,他是看着战争片长大的,一心想要成为一名战士报效祖国。他被派到伊拉克,但是他一到那儿,他的坦克就被炸了。受伤后他被送回他那位于蒙大拿的小镇子上。他整个的战地生涯仅仅维持了七分钟。我本打算把他写成一个被埋没的英雄。我坐在他的客厅,他给我展示了他画的伊拉克事件的素描:他的坦克在一座桥上爆炸了,士兵们爬出来等待救援。通过这些画,我可以看出他的痛苦。他准备将自己的一生都扑在做一名战士上,但是他甚至都没能开一枪。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这就是他的苦痛。
那他的需求是什么呢?跟那个诡异的转折和解。表现对象那混乱的烦恼,以及欲望,这里面的纠结构成你的故事。
四、你的对象有着史诗般的故事
这里说的史诗故事是一种更宏大的故事,而你的对象的生命就和它相匹配。我坚信,无论和谁谈上两个小时,我都能从那个人身上找到一个史诗般的故事——我承认这种信念可能来自于从小天主教万物有灵论的熏陶。所有那些我们在学校学习到的古希腊传奇故事,都变换个方式进入到了我们当下的生活。
西绪福斯被惩罚要永无止境地将巨石推上山顶。现代诠释:他的一生就是不变的、痛苦的、永无休止的劳作。
火之神普罗米修斯,惹怒了宙斯,结果被缚在岩石上,被恶鹰啄食肝脏——永远不断。现代诠释:他的处境就是一生不断地努力挽回那逝去的东西,却只能一再被夺走。
弥达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所触及到的一切东西都变成黄金。但是这里说的是“一切”,也包括他的家人。现代诠释:你最强烈的欲望,也能毁灭你。
每个人都有无数的故事,但是没有一个作者能够写完全部的故事。我们只能尽力而为,用尽所有——我们的感官、智慧和直觉——去挑选合适的故事罢了。
人物特写的局限
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40
虽然我一直在做人物特写,但是我依然相信一些规范人物特写的标准需要重新审视。标准的人物特写的准则是,无论是撰写还是阅读那些人物的故事,都是为了在更深的层次上了解他们。当我回头看我做过的那些人物特写,我可以确定地说没有一篇能够真正接近描写对象真正的样子。那也从来不是我的目的。
做人物特写的标准方式是,找到一个人,并且跟踪采访。在《纽约客》,一些作者会花大量的时间对他们的采访对象作跟踪采访,这是很出名的。那就是你进入到采访对象内心的方式——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打电话说:“我要对你做跟踪采访。”倒经常是,我能够在跟采访对象最初见面的几个小时内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任何超过这个程度的信息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有害的。我写一万字的人物特写,而却只需要在他身上花几个小时。
为什么花这么少的时间?因为我对报道个人并不感兴趣。我不做这种人物特写的一个原因是,我认为我们不可能真正描写一个人的核心。作为一个作者,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手艺的局限性。人们比我们对他们的特写呈现出来的更为复杂。
我们往往在心理分析上聚焦过多。传统的人物特写在采访对象的童年花费大量的时间,但是心理学家并不能找到童年的经历和一个人的现状之间有什么联系。人物特写是心理分析的一种形式,必须尊重心理学的局限。
心理学家谈论过许多关于样本和识别标志的区别。例如,你也许只需要五秒钟来辨认出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歌曲,因为他们的音乐有一种识别标志。截取一小片,你就可以知道更深层次的那部分。
其他的东西却只是样本而已。如果我让你在早上三点钟到室外走走,并且试图预测一下当天下午的天气,你就会觉得非常难办。室外的两分钟并不能给你提供一个识别标志,而只是一个样本。
即使你带着录音机和笔记本与你的采访对象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看到的也只是组成他们一生的千千万万个小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们假装得到了识别标志,但是并非如此。当我做一个人的特写,我通常也会采访20个写作对象生活中的人。最好的素材来自于他们,而不是描写对象。
虽然我们并不能囊括一个人的所有要素,但是我相信我们可以得到一个人性格的一些片段,这已经足够了。在我的人物特写中,它能够让我去诠释这个人的某些方面,从而有助于写出我真正感兴趣的话题或观念。
我写关于观念的特写,是因为我深深地怀疑仅仅描写个人的人物特写是否合理。人物特写应该多些社会学的东西,少些心理学的东西。很多描写个人的人物特写应该描写亚文化,个人是检验一个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一种方式。当我们将自己局限于对个人的认知,我们也就失去了对社会和亚文化提出更具有价值问题的机会。